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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龚选舞，1923年生，1946年5月大学毕业后加入南京《中央日报》当记者。《中央日报》是国民党中央机关报，相当于今日共产党之某报。龚选舞作为记者亲历和听闻了国府从还都到崩溃的逆转性剧变。2012年，居住在美国89岁的这位老报人写了一本《一九四九国府垮台前夕》的书（世界图书出版公司和后浪出版公司出版），在中国大陆发行。老人头脑清晰，叙事风趣，读来很爽。

　　其实，这本书的题目起得不太确切，因为其中1949年的事情很少，大量内容是1946到1948年的事情。不过这是小瑕疵。本文只取其中的片段插曲，有感而发，以为心得。

　　一、黄河：掘口、合龙与归故

　　初出茅庐的龚选舞第一次正式采访的对象，是国府水利部部长薛笃弼，采访的主题是今人少知的黄河合龙工程进展。按照龚选舞的评价：“说起抗战初期在花园口的决堤和胜利后在同地的兴工合龙，都是民国史上的特等大事。”（《一九四九国府垮台前夕》第12页）

　　花园口决堤，发生在1938年6月。为阻挡日军向中原腹地大肆开进，陈果夫、程潜等人先后提议在河南地段掘开黄河大堤，演现代版的“水淹七军”。蒋介石眼看开封不保，下令于6月4日夜12时在中牟县赵口开河引水。但令人意外的是，当时的黄河大堤竟然十分坚固，两个团的兵力加上工兵爆破，忙乎一天，只弄开一个小口，而这个缺口又长时间不溃，水流很少，根本达不到放水的目的。无奈间加派一个团的兵力在赵口下游另行开掘，竟又无功。此时开封已失，时不我待，只好于6月8日改在花园口，由新八师两个团左右分开同时动工，方在9日上午9时成功破堤，豫东皖北顿成泽国。此举给日军造成很大损失，沿陇海线两侧夹击西进的计划被迫放弃。但黄泛区民众的生命财产也同时遭受重大损失。为了掩人耳目，中央社发布消息，称黄河决堤为日军轰炸所为。（同上第12至13页）

　　先不提掘堤放水的决策得失如何，是否必要，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决坝的过程：五个团的兵力，四天四夜的挖掘爆破，方才人为达成黄河大堤溃决的结果。这个结果有两个结论：一是当时的工兵力量和技术有限，二是黄河大堤工程质量超一流坚固。这不由让笔者想起那些被骂为“豆腐渣工程”和“王八蛋工程”的当代江堤。此时的军队倒不是掘堤而是堵口了。

　　抗战胜利，国民政府提出在花园口合龙缺口，令黄河回归故道。龚选舞采访的，就是这一工程的进展情况。龚选舞说：“不久，花园口成功合龙，国府曾为此大肆庆祝。当然，这是项有利国计民生的绝大工程，在治水福民之外，也还有军事上的意义。”（第13页）龚选舞分析道，抗战胜利后，黄河故道地区的鲁西南陈毅部与晋冀地区的刘邓部成为蒋介石的心头之患，加速黄河复道，有借机隔断共军两部携手的一箭双雕的目的。“本来，河复故道在军事上不失为一条妙计，也似曾为国军创造上佳地利，但国军花了极大气力，最后却不曾把跑得太快的共军围住、隔开。”（第14页）

　　龚选舞是从国府角度回顾合龙一事的。共产党方面是如何看待这个工程呢？

　　曾以冀鲁豫根据地行署主任身份亲身参与这一事件的段君毅，晚年有专著《一场严峻的黄河归故斗争》，对此做了详细披露。这是可与龚文互相对照的材料。

　　龚选舞所说的“合龙”，段君毅称为“归故”。大概是因为国军只管合龙，而共军却要操心归故吧。

　　段君毅在文章中对国民党合龙花园口的军事动机做了与龚选舞相同的判断：黄河归故，就是将冀鲁豫根据地拦腰截断，“他们要黄河归故，东流入海的目的，不言自明。”（段君毅：《一场严峻的黄河归故斗争》《段君毅纪念文集》上第381页北京出版社出版）

　　段君毅说，冀鲁豫地区内的黄河故道有村庄813个，30余万人，42万余间房屋，142万余亩土地，山东渤海解放区有村庄347个，10万余人。在花园口合龙之前，必须解决这些人民和土地的安置问题。这显然是一项宏大繁杂又牵涉国共两党合作的巨型工程。但是，国民政府“却在解放区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开始了堵口放水的部署。”“国民党最高当局作出决定，花园口堵口工程6月底以前完成口门合龙任务。”（同上第382页、384页）

　　龚选舞1946年5月到报社报到，被派出第一次采访薛笃弼，大概就是在5月到6月之间进行的。

　　当然，黄河归故同时还是一项有利国计民生的工程。1946年2月中旬，中共中央电示冀鲁豫区党委：“归故意见全国占优，我们无法反对。此事与我解放区关系极大，我们拟提出参加水利委员会、黄委会、治河工程局，以便了解情况，保护人民利益。”（第384页）依据这个指示精神，在周恩来的直接指导下，中共与国民党方面展开了错综复杂的较量：有工期问题，有经费问题，有规划地点问题等等。这个工程，上游归国民党管，下游归共产党管，资金和设备由国民政府出，期间的矛盾摩擦是可以想见的。这是一场合作状态下的暗中较劲。

　　1946年12月底，国共合作已然破裂，内战硝烟四起。冀鲁豫地区军民要兼顾作战和筑堤搬迁双重负担。蒋介石考虑到军事行动需要，亲自对合龙工程严加催促，全然不顾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眼看原定合龙时间已过去半年，蒋介石于1947年1月2日再次发布命令：“堵口工程务须按原拟进程表所定元月五日完工，不可拖延。”1月3日，中共代表饶漱石在与国民政府谈判中强调：“这不是单纯的工程技术问题，而是一个严肃的军事政治阴谋。”共产党方面还提出，原协议已定好的救济款和工程款，即使在被国民党单方面压缩后，仍未足额发放。共产党要求将合龙放水时间推迟到1947年5月或6月。（第405—406页）

　　面对国民党执意加速放水的趋势，中共代表董必武、周恩来又先后于1月3日和8日发表声明，谴责国民党为配合向共产党进攻的内战阴谋提前放水。周恩来特别指出：“分配给黄河堵复工程上的各种机器、工具、运输器材等，绝大部分都用在花园口工程上，而解放区复堤工程方面所得几乎等于零。”（第407页）

　　一边兵戎相见，一边合作治黄，国共两党的政治博弈，乃天下奇闻。虽有国际和舆论压力，但蒋介石绝对不会按共产党的时间表行事，主动权操在国民党手中。共产党一方面造舆论、提抗议，一方面还是要冒着敌机轰炸继续施工。1947年2月15日，段君毅、贾心斋（冀鲁豫行署副主任，无党派人士）联合发出通电，指出：“蒋政府派遣大批美机沿故道轰炸，大小船只被炸毁达76只，价值1.3亿元；秸料被烧76万余斤，价值达7000万元；员工死伤25人，加上被袭击伤亡群众，已达94人。因此，我方堤不能修，险不能抢，河床居民不能救济。”（第412页）

　　1947年3月5日，国民政府全部完成花园口合龙，黄河归故，滚滚流入冀鲁平原。这次上游单方面提前放水，使下游1044个村庄受灾，26万人受难。3月24日，董必武发表声明，揭露国民党政府提前放水的企图：“和蒋介石进攻延安同时，竟不惜用黄河堵口的方法以遂其军事上隔断我解放区的目的。”（第413页）

　　三个月后，刘邓大军从黄河故道强渡黄河，进军大别山。

　　将段君毅的回忆和龚选舞的著作对照看，国共双方对黄河合龙归故的军事动机和军事意义心中都很明白。这是打着建设旗号的政治、军事斗争。

　　有一种设想：如果国共两党合作建国，应当是最好的结果。从黄河归故的过程来看，这种结果不可能出现。